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5章 攪動三省六部

關燈
第25章 攪動三省六部

季春之末, 惠風和暢。

禁城內春色綠蒼蒼一片,沿岸弱柳垂下千條青絲,攪得池水隨風蕩漾。中書省主殿前的小院裏, 一只喜鵲正立在太陽底下理毛。

門下省的二把手門下侍郎從殿內走出來, 一手撐在後腰上, 肚皮滾圓, 還意猶未盡地打了個飽嗝。

他身後,幾位門下省的核心骨幹也吃得滿足。

這都是正五品的給事中,往日裏, 中書省負責起草的詔書,都是經由他們諸位審核, 駁回,再審核再駁回的。兩頭一旦起火杠上,那簡直沒完沒了。

今日可好,一頓七娘小食堂, 把這幫糟老頭子的胃全都馴得服服帖帖。中書省再有什麽制詔錯漏,他們也都有商有量、和聲細語一次性全都指出來,覆核就直接全通過了。

中書省內皆大歡喜;

門下省亦在舔唇回味。

有了這兩方對家的“破冰之旅”,隔日,王昌齡很輕易就帶著尚書省幾位同僚回來了, 邊吃邊聊政務的推進,相當有效。

再隔幾日, 大理寺、鴻臚寺、六部各處都有人順著飯點兒摸過來, 想一嘗傳聞中的七娘小飯堂, 是否真的是人間至味。

七娘晃著腳坐在李白身邊, 深藏功與名。

李白雖然已經習慣了這種節奏,還是忍不住低頭去看了七娘一眼。小丫頭“哢哧哢哧”地正吃著炭烤蝦球。這東西入了口有一層脆皮, 嚼著帶勁,裏頭的蝦肉又特別鮮美,她便連著吃了好幾只,才移開視線望向其他美味。

七娘從不挑食,什麽都願意嘗試。在這一點上,當師父的是有些欣慰的。

李白俯下身子,悄聲問七娘:“三省六部和其他京師官署都來咱們院吃得差不多了吧?你這麽天天燒著錢,也不是個辦法。下一步打算怎麽弄?”

七娘慢慢將嚼在口中的魚肉咽下去了,才學著她師父的樣子,鬼鬼祟祟道:“噓,今天再讓他們吃一次,明天起,七娘小食堂就不對外開放啦!”

李白:“……”

有時候,真懷疑你才是阿耶親生的。

李白在心中對諸位上官深表遺憾與同情,隨後便若無其事的大快朵頤起來。

官署內除過不能飲酒外,兩餐主食、肉菜、飲子、粥羹可都是匯聚了大唐各地名吃。這些食譜都是七娘外出游歷時,一路吃一路記載下來的,如今又做了改良之後,李白也沒想到會這般受歡迎。

譬如今日這烤醉雞,是選了童子雞用黃酒泡過,再加各種大料白糖,放進冰裏腌制一夜,等隔日取出來再炙烤,濃郁的酒香便從整只烤雞裏頭竄出來。

李白不能飲酒,吃半只鮮美多汁的醉雞,也算過過饞癮了。

吃飽喝足,政務談盡,各官署之間便打個招呼散去。

七娘等人都走了,邁開小短腿尋到張九齡跟前:“明日起,中書省的小食堂就得憑飯票取用了。”

張九齡望著七娘自制版飯票,不由笑出聲來。那上面畫了一群眼巴巴等飯吃的糟老頭子,過分可愛。

張九齡腦子轉的很快,笑道:“此物確實難以偽造,但,那沒有飯票的各部僚屬呢?”

七娘聳聳肩,攤手無奈答話:“那就沒辦法啦,他們又不是中書省的官員,總來蹭吃蹭喝,也不好吧。”

*

長安城的春日很短,略一晃眼,天就燥起來了。

門下省,殿前的梧桐樹枝繁葉茂,已經悄無聲息開出淺紫色的桐花骨朵兒,再過幾日,想必又是一樹盛景。

侍中源乾曜剛從興慶宮出來,想著近日制詔繁多,手底下的人必然被公務壓得喘不過氣來,便想來這裏鼓勵慰問一番。

門下省的最高長官便是侍中。他來了,下屬們哪有不起身的道理。

門下侍郎帶頭迎上去:“大熱的天,源相公怎麽來了?”

“過來瞧瞧你們。今日制詔事務繁重,諸位要審核查驗的公務量大,辛苦啊。”源乾曜如今也上了年紀,只比張相公的身體好一些,對許多事力不從心了,可總想著再堅持堅持,站好最後一班崗。

門下侍郎連忙:“這都是應該的。而且這幾日與中書省協同推進,一頓飯的工夫,便能修改通過好幾份,是以公務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,只等您來了瞧過,我等抄謄一份,便可蓋了騎縫章交由尚書省執行。”

源乾曜驚奇了,負手往進走:“效率如此之高?倒是老夫小瞧諸位了,去取來吧,待我看看。”

兩人說話間,早有底下的小吏跑去偏殿,擁了一懷的文冊過來,整整齊齊摞在源乾曜面前的長案上。

源乾曜認真讀過前頭幾份,又快速掃了餘下的文冊,點頭嘆道:“若中書、門下往後都如此神速,陛下再不愁了。”

門下省諸官松了一口氣的同時,又隱隱有些期待地看向門下侍郎。

門下侍郎硬著頭皮湊上前:“其實,自從與中書省打通關系之後,諸事務的進展便快了許多。只是……”

源乾曜:“有話明說便是。”

“只是,咱們院的人吃慣了中書省的小食堂,回來之後日思夜想,總覺得自家食堂差了些意思。想上門掏些銀錢去吃吧,人家又是憑飯票領餐,一人一票,根本沒有多餘的。”門下侍郎似乎怕上峰怪罪,連忙又道,“不過一些吃食,我等絕不敢影響了家國大事。只是近日本就苦夏,官員們食不知味越吃越少,長此以往,怕是對身子不好。”

沒有好的身體和精神面貌,還怎麽為陛下鞠躬盡瘁,做牛做馬呢!

源相公聽懂了背後的意思,思忖片刻,覺得不過一些吃食,下屬們事情做得好,當滿足才是。

他問:“可知中書省的掌勺是何人?”

門下侍郎總算松了口氣,擦擦額頭上的汗,答:“這個不知道,只知叫做七娘小食堂。”

源相公眼皮跳了跳。這名字近日聽過太多次,他差點又頭疼。

只怕這一回,門下省和其餘各部的錢包都得破費了。

*

門下省跑去中書省請教掌勺了!

聽說這件事,尚書省、大理寺、鴻臚寺和六部也都沸騰起來。

官員們原先以為再也吃不上七娘小食堂了,還私下抱怨“同為中央樞紐,福利差別竟這麽大”,此刻隨著門下省也蠢蠢欲動起來。

畢竟,各官署小食堂是用財政撥款經營之後運轉的,他們都比中書省有錢,憑什麽吃不起。

吃,打今兒起就必須吃!

各府衙的人如同流水一般往中書省前去打探,再八百裏加急趕回,跟各部匯報最新消息——

“七娘小食堂菜品奧妙所在,並非掌勺,而是菜譜!”

有了菜譜,各府衙的掌勺便也能做出這樣的美味。

一群文士們頓時覺得,事情比他們想的簡單多了嘛。

然而,等派出去的人尋到了宣陽坊李白家,七娘卻笑瞇瞇提出了交易條件。

“菜譜是我阿耶耗費十年心血寫出來的,中書省是阿耶的同僚,有事能第一時間護著他,你們能做什麽?難道想白吃白喝?”

小娘子委屈巴巴抱緊懷中菜譜,警惕地仰視著,仿佛面前是一群豺狼虎豹。

眾人便有些不好意思:“那你…你阿耶想要什麽?我們可以換啊!”

七娘一副不信的樣子:“當真?”

“自然。我等都是三省六部當值的官員,在京師有名有姓,若欺負你一個小娘子,豈不被人抓到錯漏,自討苦吃。”

七娘做足了戲,終於等到各家送上門來為她魚肉,內心都要尖叫歡呼了!

此刻,她冷著一張臉,從院子裏搬出個方凳,拖到諸位朝官眼前,然後爬上去,用與他們一般高的視線一本正經道:“我聽陛下說了,諸位所在的官署,都有戶部下發的食料本錢。這錢會用來經營生意、放貸收息……”

“無論田產、鋪面還是放貸,我都要一成。”

滿堂嘩然。

有人覺得七娘這小娃娃在獅子大開口,也有人聽著這話猛然記起來七娘,知曉她在陛下面前刷過臉,也有幾件光輝事跡,連忙將同僚拉住,耳語幾句。

當官的總是考慮的多些。

門下侍郎不免想到了一件事,官署近幾年靠著這筆食料本錢,確實囤了不少良田,也有放出去的官貸每年都能收回不菲的利潤。

難道是陛下瞧見肉多了,反悔了,想分一杯羹?

不止門下侍郎一人這麽想,諸官署不約而同望向七娘。

七娘雙手叉著腰,站在方凳上可神氣了。

一眾人便認定了此事的性質——果然,就是陛下授意的!就說嘛,一個六七歲的小娘子,哪有這般膽魄。

陛下只要一成分紅,也確實算不得多。諸官署覺得咬咬牙也能忍,便有人問七娘:“那簽了契書,你就會把菜譜給我們吧?”

七娘眨巴眼,一臉莫名其妙:“為什麽要給你們,這是我阿耶的。”

趕在眾人暴躁之前,她又跳下凳子:“不過,我家有幾位出師的掌勺,這些菜他們都會做,每月只要三貫月銀,很好養活的。”

七娘說著回頭吆喝一聲,阿尋便帶著幾個病坊稍大一些的孩子走了出來。

這段日子,七娘要找會廚藝的孩子特訓,阿尋便把病坊這幾個常燒火做菜的人喊了過來。這些郎君娘子們跟著七娘做事,已經養胖了一圈,舉止又大方得體,不比貴胄人家裏用的掌勺廚娘差。

七娘立在這些人身邊,一臉驕傲道:“中書省每日的飯食,就是他們輪流做的。諸位今日回去,好好考慮吧。”

說完,她就關門轟人離開了。

阿翁說過,最好做的生意,就是編織一張精美的大網等對方送上門來。

這叫甕中捉鱉,手到擒來。

*

興慶宮,南熏殿。

今年春耕之事進展神速,因為七娘在綿州的主意,整個關中也都跟著落了實惠。

李隆基愜意地斜靠在軟榻上,剛處理完最後一波瑣事,打算歇息片刻,就去武慧妃那處用晚膳。閉目不過一盞茶的工夫,高力士便小心踱著步子進來了。

他穿著貴氣,比起當朝宰輔也不相讓,但在李隆基面前卻十分謹小慎微,姿態放到塵埃裏。

高力士跪在榻邊,輕聲道:“三郎,禦史臺諸位禦史求見。”

禦史臺由禦史大夫主掌,兩位禦史中丞做副手,是一個獨立於三省六部之外、神秘又霸道的組織,堪稱大唐最高檢察院。

便是皇帝,也不能輕易怠慢這幫人。

李隆基翻個身:“來的是哪個院禦史?”

高力士垂眸:“臺院、殿院數位禦史都跪在外頭了。”

陛下聞言,登時變成了高低眉,撐起身子,探出脖子往外頭望了一眼。

不怪他緊張,禦史臺下設臺院、殿院和察院三院,外頭少說跪了十幾人,這難道是約好一起來了?

禦史天團登場,整個朝中怕是都得雞犬不寧。

他有些頭疼地命高力士請諸位禦史進來。

君臣見面,南熏殿便顯得有些擠了。

李隆基一手扶在龍椅之上來回摩挲,望向這次領頭的臺院侍禦史:“諸位愛卿今日來,所為何事啊?”

領頭的禦史姓崔,撩起袍子跪地道:“陛下,臣等狀告三省六部不敬天子,蔑視天恩。”

這罪名可太大了。

李隆基只能從喉間擠出倆字:“何故?”

崔禦史開始告狀:“陛下有所不知,上朝官員們‘廊下食’的規制為每逢正月十五、三十賜糕糜,三月初三加煎餅,端午賜粽,七月初七賜斫餅(手切餅),重陽加糕點,十月初一加黃米羹……如這般種種特賜,本是陛下愛臣恤臣之心,昭昭日月可鑒……”

李隆基聽得頭大,沒想到禦史臺的老頭兒們研究“廊下食”這麽細致,還記得這麽清晰!

他揮揮手,揚起下巴示意:“禦史說重點即可。”

崔禦史跪地,深深一叩首:“如今在長安各官署小食堂內,這些特賜之物已然不再特別,他們甚至還推出了許多聞所未聞、見所未見的新菜樣,奢靡之風,乃是對陛下您極大的藐視!老臣與禦史臺眾位同僚,絕不能容許這樣的狀況發生!”

李隆基聽明白了。

這是抱怨他給禦史臺的太少,福利還沒有底下的官員好,老家夥們撂挑子來了!

在崔禦史的帶頭下,臺院和殿院幾位禦史也跟著跪了一排,堪稱全大唐最硬氣的群體要飯活動。

李隆基有些好笑又好氣,忍不住伸手點了點殿前這一排老東西。

“朕瞧著臺院和殿院的諸位侍禦史是都來了,怎麽不見察院的監察禦史,他們沒意見?”

崔禦史臉不紅新不跳:“諸位監察禦史忙著巡視各地,抽不出工夫關註這些。”

李隆基哼笑一聲。

分明是他們常年在外,這點好處落不到自己肚子,才懶得參與進來吧!

帝王懶得拆穿,卻對禦史臺眾人提到的小食堂來了興趣。能叫禦史臺這幫人眼熱的,想必不簡單。

方才還頗為煩躁的李隆基,這會兒便顯得平易近人許多。

他翻手點了點崔禦史:“讓朕聽聽,如今三省六部的食堂有些什麽?”

崔禦史回憶片刻,報起了自己扒墻角聽來的菜名:“什麽薄荷炸豬排、打拋豬肉飯、山藥肉糜蒸蛋、蟹黃面、芫荽(香菜)牛肉拌面……食堂裏頭的食單每日是變化的,老臣也只知一二。”

李隆基再次確認,這老東西記憶力不錯。

帝王對這些聞所未聞的菜名有些好奇,更多的,是一種不服氣。朕想歇息想奢靡度日,都還掂量著有所取舍地行事呢,你們這些底下的人倒是先享受上了。

李隆基側目,看向高力士:“眾位禦史所言有理,然朕作出決斷前,須得了解事情的全貌。高力士,你隨朕微服出巡一趟。”

高力士躬身,搶在諸位禦史開口前:“是。聖人意欲去往哪家官署?”

李隆基瞇起雙眼:“京師裏,最早帶起這股風氣的是哪個府衙?”

“回聖人,乃是中書省。”

李隆基微怔,不由想起先前中書省諫官們昧著良心誇讚李白的肉麻之詞。

帝王神色覆雜地揮退眾人:“都回去吧,朕這便去瞧瞧真相,再做定奪!”

*

大明宮,中書省。

七娘日日來中書省蹭飯,底下的人已經見怪不怪了。

一方面,是他們都是吃白食的,哪好意思說人家掏錢請客者;另一方面,則是張九齡與諸相公對七娘的態度親昵中帶著重視,其餘人就更不敢造次了。

今日七娘有喜事,剛得了五處田地、四處鋪面和六部放貸的分紅契書,小丫頭一高興,便吩咐小食堂今日吃點好的,不用客氣。

整個中書省的官員頓時來神了。

為了一到飯點就能吃上熱乎乎香噴噴的飯菜,李白的諸位同僚奮筆疾書,將堆積的制詔工作弄完,再商議商議今日該上諫哪些錯漏,動筆起草。

忙忙碌碌之後,便可享用朝食了。

李隆基禦駕入中書省時,李白剛給七娘舀了一碗螃蟹白菜湯。

梭子蟹與火腿肉的鮮香很好地被白菜葉子吸收,小火咕嘟著,七娘“啊嗚”一大口卷著白菜吃下蟹肉,滿足極了。

李隆基負手而來,直奔七娘:“朕聽說樂央拿了賞賜之後,在中書省‘扶貧賑災’,原以為是誤傳,沒成想倒是真的。”

殿內眾人紛紛起身行禮,烏泱泱跪了一地。

中書侍郎張九齡不在,餘下的人對這句“扶貧賑災”都有些惶恐,埋著頭不敢動彈。

李隆基一揮大掌,示意眾人起身。隨後自己拉了個方凳坐在七娘對面:“你就是用這些收買朕的愛卿們,為你阿耶拍馬屁的?”

剛起身的李白:?

剛起身又重新跪下去的諫官們:……

如果能重來,他們絕不要認識李白!

七娘對這話倒是沒什麽反應,歪著腦袋看向陛下:“那您吃了七娘小食堂,也能誇誇我阿耶嗎?”

李白瞪眼,覺得自己距離陛下的忍耐底線又近了一步。

李隆基挑眉哼了一聲,望見桌上葷素搭配琳瑯滿目,果真都是他從未得見的菜品,這才開口:“那得朕嘗過之後,才能下定論。”

七娘撐著小臉:“您想吃就直說嘛。”

李隆基:“……”

這桌菜品其他人都還沒有動過,唯有七娘用了一碗螃蟹白菜湯。李隆基便揮手叫人都起身,繼續排隊打飯,再給自己添一份一樣的便是。

很快,高力士親自盛了一份小食堂飯菜回來,除過那螃蟹羹沒舀,什麽脆皮烤肉、春筍蝦仁、山藥肉糜蒸蛋、小煎包、醬香餅,還有劍南道特色蒸煮鴨都弄了一小份來。

高力士用的是宮中餐具,一一擺盤放在陛下面前後,李隆基便滿意揚了下巴,示意他退下,自己親自來。

七娘眼巴巴看著帝王嘗了一小口醬香餅,然後停不下來全塞進肚子;

又嘗了一口脆皮烤肉,也頗為滿意;

就連老臣們才偏愛的肉糜蒸蛋,李隆基都很享受的一口接一口用了個精光。

七娘目瞪口呆,忍不住咽了口水。

事實證明,有什麽樣的帝王才養出什麽樣的臣子,陛下比中書省的官員們更像需要“賑災”的難民呢。

金銀制成的小盤裏,此時已經空無一物。

李隆基回過神來有些懊惱,但面上依然嘴硬:“朕淺嘗好了,勉強湊合吧。”

七娘冷漠臉,心想,這叫淺嘗?

還沒等她說話,李隆基便道:“朕瞧著這鴨子肉甚是不錯,來自何處?可有名字?”

七娘瞄一眼盤子裏的鴨骨頭,用下巴指向李白:“這也是我阿耶最喜歡的。您問他!”

李隆基有些意外地看向李白。

李白只好道:“回陛下,此物沒有正式名字,在蜀中有人叫它蒸煮鴨,乃是當地一道坐湯菜。微臣自幼喜愛它,此後又做了一些調整,便有陛下如今嘗到的滋味。”

李隆基因為這麽一道鴨子,對李白改觀不少。

他沈吟片刻,看向七娘:“方才要朕誇讚你阿耶,朕說到做到,那便賜這道菜一名,名為——太白鴨子!”

李白連忙謝恩。

中書省內一片恭賀道喜之聲,君臣之間似乎有了冰釋前嫌的意思。

一派和諧氣氛中,唯有七娘目瞪口呆——

陛下這菜名,真的不是在咒師父嗎?

中書省的朝食因為陛下親自為菜品賜名而熱鬧起來。

李隆基回味著方才的滋味,意猶未盡,便又用了半份太白鴨子,一小碟拇指煎包。

吃飽喝足之後,帝王也不好再找麻煩,便對著七娘道:“朕賜你銀錢,也是你該得的,以後莫要輕易與人大方了,旁人把你賣了,你還在給人家數錢呢!”,

一番折騰,陛下總算擺駕回了興慶宮。

殘陽照在東夾道的宮墻上。

帝王的玉輅被六匹神勇高大的駿馬拉著,孤獨地行駛在與長安鬧市相隔的皇宮內院。

車內的李隆基忽然開了口。

“三省六部如今的夥食確實不錯,但所用耗材都在規制之內,只是變著花樣給做好吃了。”

車外隨行的高力士便附和:“聖人說的是,此非逾制。”

李隆基這個帝王挑不出錯,只好嘆氣吩咐道:“高力士,命人給禦史臺三院也安排上同樣規格的小食堂,免得再來朕跟前吵嚷。”

一簾之隔,高力士弓身應下。

*

天黑之後,六街鼓聲完全歇了。坊門關合起來,街上便只有巡邏的金吾衛來回走動,盤查著可疑人士。

在長安城的夜裏,生一場病是很要人命的。

七娘白日裏跟著李隆基胡吃海塞,李白礙於陛下在前,不好阻攔。回來之後批評了幾句,見小丫頭依然精神抖擻的,也就放下心來。

誰知道,到了夜半,七娘忽然發熱了。

床上的小丫頭臉色發紅,身上捂了厚厚的被子,卻一絲汗也沒有出,口中委屈地喊著“師父”。

李白掌了燈,又把七娘裹得緊一些,冰涼的大手剛放上七娘額頭,便忍不住蹙在一處:“怎麽這麽燙!七娘,你今日背著我貪涼了?”

床榻上的小病貓蜷成一團瑟瑟發抖,眼睛都睜不開,嘴裏叫嚷著什麽。

看樣子是燒糊塗了。

李白不敢再耽擱,給七娘額頭覆上降溫的涼帕,又把隔壁屋裏的阿尋喚起來守著七娘,這才匆匆出門去。

在這個盛唐時代,一場偶感風寒依然可以奪取無數人的性命。小孩子發熱那就更為嚇人了,專看小方脈(兒科)的醫者本就不多,宣陽坊內是沒有的,夜間要想請來一位,怕是少不得要鬧出些動靜的。

七娘的病情很急,李白還是選擇先去找了宣陽坊內的醫者,可惜這位常年只看成人,對小孩子的病況用藥實在拿捏不好,搖頭叫李白另尋高明。

坊內不成,便只能去他坊尋。李白只得又去尋本坊的坊正。

開元年間,裏坊制度已經十分完備,每坊內都有自己的管理者,稱作坊正。夜間若是家中老了人需要奔喪,或是重病需要就醫,便去尋坊正開具文書,由坊門外的金吾衛勘驗過之後,才能在坊與坊之間的小道上穿行。

李白來的不巧。

坊正今日有事,去了萬年縣他處,手下幾位又沒有開具文書的資格。

有人便勸導:“上官還是等坊門開了之後,再去旁邊的務本坊,往太宗朝的先相公王珪府內,尋一位叫做王燾的弘文館校書郎,他看小方脈極好。”

李白得了訊息,只覺得七娘實在等不得了,便想去闖門。

幾人忙攔他:“前個夜裏,大理寺丞奉命出門辦案,這文書還沒掏出來,金吾衛將軍照面就給人二十鞭子!您沒有文書,怕是五十鞭一鞭都不能少,事後丟了官職也說不準。”

李白搖頭道一聲謝,匆匆推門出去,往西邊務本坊的坊門那頭去。

這個時辰,長街無人,唯他一身青衣官袍,在春夜寒涼中奔於兩坊之間。巡夜的金吾衛見他靠近坊門,二話不說,抽出鞭子便甩了過來。

李白迎面受下,揖手遙向東方:“聖人有愛民之心,我家中幼女夜裏發了高熱,本坊的醫者不擅小方脈,還請諸位行個方便,容我去務本坊尋王家的校書郎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又是一鞭落下。

李白仍筆直立在坊門前,執著地看著巡街金吾衛領頭的隊正。

隊正也是個暴脾氣,當街就要給李白行滿五十鞭,被身旁的隊副攔了一下。

那人立在背光處,低聲道:“此人得陛下看重,有賜菜名‘太白鴨子’,他家女兒更是幾番面聖,深得聖人喜愛,莫要沖動行事。”

李白沒想到,今日剛賜的菜名,這麽快便傳到了金吾衛耳中。擡頭看去,卻發現這人竟是今年武舉及第的郭子儀。

原來他如今是從九品的左右金吾衛隊副。

李白也不想給他添麻煩,索性裝作不認識。郭子儀不知又與隊正說了什麽,那人猶疑片刻,才道:“深夜要穿梭兩坊之間的小路,須得坊正開具文書,核驗之後才能放行。你現在去取了來得及。”

李白:“坊正今日不在,章也帶走了。”

隊正作為夜間巡邏的金吾衛,首要職責便是戍衛長安太平,再不能發生像先天政變那樣的事情了。

幾人沈默對峙間,郭子儀聽得坊墻外頭的巡邏兵到了,忽然放聲問:“外頭是周四郎嗎?我是郭子儀。”

他在十六衛之中人緣頗好,走幾步便能跟驍衛、武衛的武官們聊起來。坊墻那頭果然有了回應。

郭子儀長話短說,拜托那人往小路另一邊的務本坊內傳個話,請王家校書郎為高熱不退的幼年小娘開個方子來。

如同擊鼓傳花,交班巡邏的金吾衛們將這救人急訊一路帶到了王燾耳中。

人至中年的校書郎已經睡下,楞了楞神,連忙起身囑咐仆從準備筆墨,為七娘開了個退熱的方子,又叮囑天亮坊門開後,務必再來尋他。

一紙藥方從坊墻之間起起落落,最終送到了李白手中。他神色覆雜地看向郭子儀:“多謝。”今夜的金吾衛攔他去路,卻也於七娘有救命之恩。

郭子儀笑了笑,追上巡邏隊離去:“我記得你,李十二,改日再一同喝酒!”

巡邏隊遠去,李白帶著兩鞭擦傷,往藥鋪奔去。

夜風擦過鬢邊,攔不住一顆救護愛徒之心。

*

次日晌午,七娘的燒是完全退了,宮中卻為此發酵出另一番狀況。

玉真公主一大早沒坐住,派了身邊的醫官來親自為七娘診斷,確定燒已經完全退了,才喚人回公主府。

這事兒瞞不住有心人,很快被高力士報給了陛下。

李白受了兩鞭的事情,自然也被報了上去。

李隆基立在魚池邊,原本正在餵那群大紅的鯉魚,聞言歇了手,回頭看向他:“七娘如何?”高力士:“回三郎,這會子燒已然退了,聽說是弘文館校書郎王燾給看好的,總歸是驚心動魄了些。”

想到七娘蔫了吧唧的模樣,李隆基便心軟了。

李白官位低,沒有好資源可以用是一方面;另一方面,帝王也清楚,如今的長安宵禁過於嚴格了。

就像李白昨夜碰到的情況,若沒有那些金吾衛擊鼓傳花,七娘怕是多半折在夜裏了……

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,亦或是太平已經離世十五年,李隆基對長安城再有兵變發生的態度也變了。

他的防備減去,逐漸起了些自大心。

想到江南夜市中,以揚州為最,李隆基揮手喚高力士:“去請源乾曜和張九齡來,朕要對坊間宵禁放松一些,金吾衛只把守住朱雀大街等主幹道即可。”

高力士身形微頓,很快垂了頭,應聲退下。

*

陛下初放開坊間宵禁,不過半月有餘,務本坊便流傳起一些謠言。

百姓們說,這務本坊每到初一十五的夜裏,便有一群不知是仙人還是精怪的小神仙,在坊內來回飛竄。

一夜之後,缺柴火的趙阿翁有了新柴,正欲賣掉的新磨好的麥子也不見了,變成足額的銀錢;

想買米面的李家婦也得了充足米面,一些自釀酒水被神仙收了去。

這些話傳的有鼻子有眼,周圍坊間居住的人都說,這是神仙降福氣,保佑長安了。

便稱務本坊的初一十五夜為“仙市”。

當今陛下最是信道,高力士將這些無稽之談每每網羅回去,李隆基都聽得津津有味。

今日聽說“仙市”,李隆基登時心動了。

他看向高力士:“朕記得,今夜又是月圓吧。”

高力士點頭:“三郎莫非是想……夜間出宮,怕是不安全。”

於是,到了夜裏。李隆基為安全起見,便調度十六衛八百人,大張旗鼓地出宮了。

務本坊內,夜黑風高。

李隆基帶人悄咪咪摸進去時,正撞上一群所謂的小神仙蹲在地上。

那些小人兒以一人為首,蹲在滿地的破布包袱之間,向面前娘子兜售道:“這可是東市胭脂鋪裏的絕版,上一位只用過一次,嶄新嶄新的,不能再便宜了。”

那娘子抱怨著掏出錢:“你們這無本生意,又不用上稅,還這般摳門。”

七娘笑嘻嘻聽著,也不辯駁。阿尋在旁連忙收了銀子。

黑暗中的李隆基圍觀完全程,冷笑一聲:“朕看咱們這位七娘子身子是好全了。”

一眼不看,這丫頭片子就折騰出新花樣兒了。

什麽“仙世”,分明就是“鬼市”!

李隆基越想越氣,吩咐高力士:“明日你去弘文館問問,擇個時間,把七娘給朕送進去讀書去!”

弘文館內藏書萬卷,不信制不住你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